肖邦39年短短的生命,是由无数晶莹耀眼的钢琴珠玉小品所镶缀起来的。他生在19世纪前半叶浪漫思想风起云涌的时代,他的作品充满了浪漫的色彩,音乐史一般都将他列入浪漫乐派之列。 人们只要一提到肖邦夜曲,就会很自然地使人想到爱尔兰人费尔德(John Field,1782-1837)。因为费尔德才是夜曲的始创者,是费尔德率先将“夜曲”作为钢琴作品的一种创作方式。他在1813年至1835间创作了18首供钢琴演奏用的夜曲,其特征是低音部以波动的伴奏音形,衬托出右手所弹奏甜美的主题旋律。1814年,费尔德的三首夜曲在莱比锡出版,成为肖邦创作夜曲的源头。虽然在史料记载上,肖邦在1833年之前并未亲遇费尔德,但早在1818年肖邦便开始在华沙演奏费尔德的作品。而到达巴黎之后,肖邦更经常用费尔德的夜曲作为音乐会曲目或教授学生钢琴的教材。 肖邦本人在先天上是特别适合演奏夜曲的。在性格上,他不媚低俗的优雅格调和高贵情操,使夜曲在甜美旋律中,能自然表现内在的深刻情感。在体型上,肖邦体弱多病,并不适合演奏高响度的宏伟作品,但其细腻的情感和珠玉般的音乐变化,却成了夜曲的迷人气质。然而,当他的Op.09的三首夜曲初次出版时,却遭到德国著名乐评家列尔斯塔的无情痛击,称肖邦的作品比之费尔德的夜曲有欠自然,加入了过多的“香料和胡椒”。时至今日,我们除了在音乐史资料中见到费尔德的乐谱外,他的作品几乎极少在音乐会上出现,而肖邦夜曲的优美旋律却穿过近两个世纪的巨变时代,还在今天的夜空中闪耀,也许正是肖邦夜曲中的这些“香料和胡椒”才真正满足了现代人的胃口吧?! 尽管有学者在介绍肖邦的夜曲时,会连《摇篮曲》(Berceuse)和《船歌》(Barcarolle)一并介绍。但我们现在所称的21首夜曲却并不包含这两首乐曲。这21首夜曲,创作时间分别在1827年至1846年间,也就是肖邦创作的黄金时代。其中有三首是肖邦过世后才出版的。如Op.19《e小调夜曲》,是肖邦的好友冯坦那(Julian Fontana)在家中发现,后经肖邦家人同意而出版。而Op.21《c小调夜曲》原来打算编成Op.32-3出版,后又临时取消。这两首作姿圆品是受到较多怀疑的作品,所以鲁宾斯坦和富朗索瓦的夜曲全集都没有收录这两首夜曲。 肖邦一生的创作,都不喜欢用文学性的标题来注释他的作品,所以像《雨滴前奏曲》、《革命练习曲》、《小犬圆舞曲》这些名称,都是出版商后来附加上去的。像作于1833年的Op.06《g小调夜曲》,是肖邦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后,将内心的彷徨苦闷和忧心忡忡写成这首悲剧性的夜曲,他原来打算给这首夜曲加上“悲剧哈姆雷特观后感”的字句,后却不愿文学性的标题破坏了音乐的神秘感和想象力而取消了。至于像《叙事曲》这种原本有文学性内容的作品,他也不加任何解说,而希望演奏者和欣赏者以纯音乐的方式来欣赏。所以,要想了解肖邦夜曲的创作背景就特别困难。好在他的这21首夜曲,有一半以上是题献给至亲好友,我们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找到一些创作时的蛛丝马迹。 作品Op.09的三首夜曲,是肖邦1831年09月到巴黎之前就已创作完成的作品。他在沙龙和朋友聚会时,经常喜欢演奏其中的第二号《降E大调夜曲》,而这首夜曲也成为现今最通俗、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肖邦初到巴黎时,是使用一台伊拉德钢琴(an Erard piano),这种钢琴的键盘较笨重,要弹奏弹性速度的乐曲常无法得心应手,于是肖邦的好友波列意(Camille Pleyel,1788-1855)慷慨解囊,赠送肖邦一台触键灵活的钢琴。这台钢琴伴随肖邦直至1879年辞世。肖邦为了感念他们一家的友谊,将他的迹旦塌第一号《降b小调夜曲》题献给波列意夫人。 作品Op.15的三首夜曲,是题献给肖邦的另一位好友迟掘希勒(Friedrich Hiller ,1811-1855)的。希勒是身兼钢琴家、指挥家和作曲家的全能音乐家。当肖邦初到巴黎时,曾拜师卡克布兰纳(Friedrich Kalkbrenner,1788-1849)学习钢琴。希勒慧眼看出肖邦的钢琴技巧早已超过卡克布兰纳,所以经常鼓励他,有时候也捉弄“老卡”一番,以杀杀他的锐气。所以肖邦虽初到人生地不熟的巴黎,但是浓厚的艺术气氛和人情味,却是暂时抚慰他乡愁的唯一凭藉。 尽管艾勒(Louis Ehlert)形容《F大调夜曲》的一开头,左手装饰性的三连音,像是肖邦用柔软的蝴蝶翅膀刷出来的主题,但从25小节以后,感情却如洪水般毫无节制地涌出,其中还闪耀着银色的月光。肖邦夜曲的发展,似乎从这首《F大调夜曲》开始,有了一个极为明显的转变,他已完全从费尔德夜曲的风格中跳脱出来,怀念故土的热情、对革命动乱的悲愤,以及他本人高贵优雅而又忧郁犹疑的气质,都毫无掩饰地融汇成戏剧性的乐章。 在最著名的第五号《升F大调夜曲》中,我们甚至可以听见静夜里孤独浪人思念家乡与亲人的情景,第18小节的落漠之情,第25小节至35小节的内心波涛滚滚,再一次说明了肖邦离乡背井的孤寂,祖国的灾难、与亲人离散的痛苦所产生的悲剧性风格转变。第六号《g小调夜曲》,从68小节开始的戏剧性高潮,则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作品Op.27之一的《升c小调夜曲》,克列金斯基(Jean Kleczynski)认为:“那是在描写平静的威尼斯之夜,在恐怖的谋杀景象之后,海水淹没了尸体,但依旧一平如静地反映着月光。”或许,他在左手波浪般起伏的伴奏,和主题旋律的不和谐音中,发现了充满悬疑的描写性格,才产生了如此的联想。芬克(Henry T.Finck)则对此曲推崇备至,他说:“在这四页乐谱中所包含的巨大情绪变化,以及天才般的戏剧精神,比许多400页乐谱的歌剧更丰富而强烈。英国一位管风琴家威尔拜(Charles Willeby)则说:“如果以简单性(Simplicity)作为判断艺术的因素,我们再也找不到比它境界更高的艺术作品了。”根据美学中“饱沃原则”,也就是创作应以最简单的素材,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那么这首《升c小调夜曲》无疑是旷世精品。 另一首第八号《降D大调夜曲》,虽是同一时期作品,却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但左手的伴奏和右手的主题旋律,却构成一个奇妙的甜蜜夏日二重唱歌声,主题重复出现三次,由弱到极弱,然后再到强,构成一种引人入胜的情绪起伏。 作品编号Op.32的两首夜曲,似乎又从强烈的描写和戏剧性格,返回到费尔德风格。其中《B大调夜曲》,无法预期的几句长度、开放结尾和缺乏反复的自由形式,和那相当戏剧化的结尾,却给人不落俗套的清新感受。第十号《降A大调夜曲》,优美的旋律加上圆舞曲般的节奏,后来被芭蕾舞剧《仙女》(les Sylphides)采用,而改编为管弦乐曲。 1838年冬天,肖邦病情恶化,医生建议他到南方去休养,于是乔治桑决定随肖邦到地中海的西班牙领地--马约加岛(Majorca)避寒。11月19日,肖邦在写给冯坦那的信中说:“天空像绿松石,海洋像碧琉璃,山岗像翡翠,空气像天堂。太阳整天热焰当空,每个人都穿着夏天的衣服,入夜吉他歌声不断。……总之,这真是爽快生活!” 作品编号Op.37的两首夜曲,便是在这风景宜人的马约加岛上完成。当然许多人都想知道,马约加岛上的温暖海风是否会吹散肖邦内心郁结的忧伤。首先《g小调夜曲》速度缓慢,给人举步维艰的沉重感,但肖邦学生顾特曼(Adolph Gutmann)认为,肖邦在这首乐曲中,忘记加上渐快速度记号。不过另一首《G大调夜曲》却美得使人不敢正视。卡拉索夫斯基(Mority Karasowski)就认为,从29小节开始的第二主题,是肖邦所写过的最美的旋律。 舒曼对作品三十七的看法:“这两首夜曲与早期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在它的装饰音更简洁而表现更优雅。我们知道肖邦一生钟爱闪耀的星星,金光耀眼的宝物珠玉。尽管他已经改变和成长,他仍喜爱装饰,但那是深思远虑的一种装饰音。因为在所有的装饰音背后,闪耀着一种诗情的高贵。的确,品味超卓必属肖邦。” 在舒曼的深刻剖析下,我们可以发现,经过马约加岛大自然风光的洗礼,使得肖邦的夜曲又发展到一番新的境界,一种更纯净的诗意的夜曲。 由于生活的不便,肖邦一行于1839年02月13日离开马约加岛,返抵法国。又因乔治桑的家诺安(Nohant)气候较适合肖邦,所以往后的七年,肖邦都安居在诺安,作品Op.48、Op.55、Op.66这六首夜曲都是在诺安的单纯起居生活中完成的。 克列金斯基曾称OP.11《g小调夜曲》为“思乡病”(homesickness),其实在诺安所创作的六首夜曲,多少有心理忧郁加上身体衰弱的阴影。而在缓慢的乐曲进行中,肖邦早年的青春气息不复出现,灿烂的光辉也逐渐褪色。Op.55之一中的“失望的哭泣”(克列金斯基的形容),谱出人生的无限悲情。Op.62之一则是带有病态香味的“月下香夜曲”,旋律悄悄爬上音符的花架。此时,病魔缠身的肖邦,似乎随时在听候死神的召唤。洪奈克(Huneke)说得好:“肖邦编织着他生命的夜曲,直到死亡之日。”确实,我们在肖邦生命中最后的四首夜曲(Op.55和Op.62)中听到最美丽而安详的死亡之歌。 由1827年至1846年这段肖邦创作的黄金时代,他留下了21首黄金般的夜曲。这些夜曲的风格转变,也恰巧反映出他百般波折的生命历程。虽然Op.09的三首夜曲中,已表现出不同于费尔德的戏剧性华丽风格;但由Op.15和Op.27这五首夜曲中,似乎在祖国山河变色、生灵涂炭的刺痛下,都迸发出无法遏止的悲剧激情。1838然后,的病魔的折磨和马约岛的风情的刺激下,悲剧性的激情化解为纯净的诗意。在诺安的最后六首夜曲,肖邦近乎病态的美感,谱出美丽的生命终曲。然而,风格尽管在转变着,贯穿在21首夜曲中的高贵气质却始终如一。或许,那旷世奇才所独有灵气,才是创造永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