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7 22:49:46
体验派、方法派和表现派:《演员的自我修养》和《新喜剧之王》到底在讲什么?
先说一下电影的整体观感:格局比较小,故事基本发生在片场,从而导致戏剧感强,电影感弱,但这样做也让叙事线索更清晰明了。《新喜剧之王》是周星驰导演技巧最成熟的作品,出于他对功夫片和奇幻题材的迷恋,或许也将会是他以后少有的现实题材电影。“拍恐怖片”和“雨中分手”(共三次)两场戏让人惊喜,后者也是电影的核心所在。下边会分别详细说,现在开始掉书袋。
体验派、方法派和表现派:
在新旧《喜剧之王》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一书都是最重要的道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苏联戏剧理论家,他总结了戏剧表演中的“体验派”理论,创建了斯坦尼体系。
斯坦尼和梅兰芳
体验派要求演员全身心投入到情境当中,由内而外让自己完全变成要塑造的角色。也就是说,表演时要“不疯魔不成活”地去探索自己的下意识情感,以达到内心真真实实对角色的确认。国内体验派代表人物有张国荣、郝蕾、章子怡、刘烨、任素汐等。
方法派是体验派的衍生和延伸,是斯坦尼体系传到美国后被本土改造的产物,也可以称作美国的体验派,所以好莱坞以方法派演员居多,比如马龙·白兰度、保罗·纽曼、詹姆斯·迪恩、简·方达、罗伯特·德尼罗、达斯汀·霍夫曼和杰克·尼克尔森等等。方法派理论的核心是“即兴表演”和“情绪记忆”,要求演员从过去的生活经历事件中寻求灵感火花,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也就是对角色要感同身受,而不必成为角色。
马龙·白兰度
对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区别,编剧周申的例子颇为巧妙:例如,一个体验派直男演员在饰演一个同性恋时,他不能伪装自缺碰己去模仿同性恋,而是要让自己相信情境,把内心中哪怕一点点对男人的好感拿出来给角色,用同性恋的一面示人;而方法派直男在演同性恋时,允许演员把对方幻想成女性来塑造角色。
可见,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区别除了体现在具体的演员训练方法上,最重要的就是“自我是否有信念”的分殊。
表现派强调演员在表演中的理智,推崇的是演员要在戏剧或电影中展现人物情感的技巧。表现派主张表演就是表演,演员要与角色分离。比如坊间曾流传一段关于刘雪华的轶事,她在表演前会问导演两只眼睛需要哪一只落泪,在她演过一段逼真到撕心裂肺的哭戏过后,能马上收敛情绪撺掇大伙打麻将。好莱坞的表现派有凯文·史派西,马修·麦康纳等。
不过,各个流派并非完全泾渭分明,对大多数演员来说,在表演中也都会把各种表演方法结合起来。
周星驰的体验派之路
众所周知,在所有能够称得上大IP的演员和导演中,周星驰的特点是最鲜明的。虽然总有人为他贴上“无厘头喜剧”的标签,但在他的电影中,始终存在的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本能成长与外部现实之间的矛盾。他的内心价值观与社会评价之间一直处于激烈的冲突当中,而他恰恰是利用了这种冲突来制造戏剧效果,所以我们会看到,《功夫》看到里“一手棒棒糖一手斧头”的“无厘头”桥段,这实际上是创作者内心真实冲突的外在表现。
1. 无厘头只是喜剧效果吗?
无厘头文化是草根阶层的一种神经质式的幽默表演方式,它利用表面上毫无逻辑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来达到意想不到的滑稽效果。无厘头的非理性、不合逻辑以及不合常规的特性,是社会底层和边缘文化群体以本能的方式对抗社会陈规,释放自我的一种表达。
从理论上来说,无厘头运用连续“反转”和改写“指涉代码”带来喜剧效果。所谓连续反转是先通过情节铺陈和渲染,把观众带入到某个剧情逻辑当中,然后通过反转,让结果与观众的推理结果产生差别或相反,反差越大喜剧效果越强烈。
指称代码是罗指扮汪兰·巴特在分析小说叙事时提出的,创作者把自己和观众共唯仔享的知识内容运用到作品当中,就成为指称代码。改写指称代码就会产生喜剧效果,比如《九品芝麻官》中,包龙星在对着地上躺着的死人练习骂人时,人居然活了过来,就是对“把死人说活”的一种改写。
《九品芝麻官》剧照
很多人认为,周星驰的无厘头喜剧电影是在展现小人物如何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但实际上他所塑造的人物都颇为极端,带有分裂的自我表象:要么是比普通人还差,贱若草泥的渣滓;要么就是比所有人都强大,无所不能的拯救者。
因此,无厘头在周星驰身上一直带着挫败、低贱、极度压抑和沮丧,以及渴望彻底脱胎换骨的悲凉底色。他塑造的荧幕形象与执导的电影在这层底色之下,形成了一条周星驰个人心路历程的变化历史,而从目前来看,《新喜剧之王》正是一个终点和新的起点。
2. 周星驰的悲情之路
作为跑龙套出身的底层演员,周星驰成长于香港成熟的商业电影体制当中,在他成为“星爷”之前,其实对自己参与的电影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和主导权。《大话西游》是其事业生涯的分水岭,在该片之后,周星驰已经脱离了生存与自我成长的焦虑,在电影中试图与社会秩序和标准达成共识。
《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依然是卑微、心酸、无能也无奈的小人物,但他已经渴望成为一个被社会认可的角色——演员。
《少林足球》中,他赋予了足球这个最流行的运动以非主流式的超能力色彩。周星驰内心的冲突在《功夫》中达到了高峰。作为他个人执导评价最好的作品之一,该片无论是喜剧桥段、动作风格、想象力还是情节效果,几乎都达到了周星驰电影特色的顶峰,其中对他内心冲突的揭示也是如此。
《功夫》中最尖锐的冲突是斧头帮和猪笼寨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其实是他的成长和长期以来处于社会底层,与他所向往的被社会认可的价值,以及权力阶层的表现。在电影中,他的渴望已经从个人生存转变为个人私欲(金钱、女人,天下第一)。
《功夫》剧照
因此,即便是成名后的周星驰,仍然有一种未被社会化的动物本能式的阴影,《美人鱼》和《西游·降魔篇》都有颇为强烈的黑暗色彩(比如《西游》中的嗜血场景在上映时就曾引发争议)。
《新喜剧之王》与体验派表演
在几部魔幻的非现实主义题材之后,周星驰再度拾起了《喜剧之王》这个主题。但即便是使用旧的IP,他仍然要拍出新的东西才能成为一部作品;换句话说,《新喜剧之王》是周星驰在20年之后对喜剧演员的表演和职业追求的再一次思考。
《新喜剧之王》剧照
1. 新旧喜剧之王的连续性
如前所述,周星驰电影中的角色一直处于两个极端当中,要么比普通人还差,要么充当救世主。《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和柳飘飘都是社会的最底层;而在《新喜剧之王》中,成名之后的周星驰似乎已经放弃了这种超底层角色定位,主角“如梦”不但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而且还有父母、男友(虽然是假的),默默喜欢他的同行李洋(还是个金主)的支持做后盾。
不过,如梦也保有了若干星爷式色彩:不止是她对表演的执拗、打不死的小强般的乐观坚忍,她的个人选择也总是游走在两极之间。在《喜剧之王》中,尹天仇的理想是做一名演员,而如梦并未在不被认可的跑龙套和知名影星之间选择“仅仅做一个演员”这种中间状态,而是要做最好的演员;她在一度放弃演员之梦时,有千万种选择,但却选择做最底层的服务员和外卖员工作,这与同样有演员梦的李洋的人生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2. 是且只能是体验派的周星驰
一般来说,科班出身,经过系统训练的演员会比较认可方法派表演技巧,而没有经过系统训练,跑龙套出身的演员则更多地认可体验派(这当然不是绝对)。因为后者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就能支撑他们对角色的理解。
周星驰毕业于无线训练班夜间部,毕业后一直在跑龙套,加之他对《演员的自我修养》的极度崇拜,说明了他对体验派方法的崇尚。于是在《新喜剧之王》中,他把自己对体验派表演的理解通过女主角“如梦”的言行表达出来。
体验派表演方法的核心是演员对所塑造角色要由内而外地相信,也就是说,体验派表演更注重的是真实,而不是技巧。在影片开场的“车祸”,以及随后如梦以踩脚的方式示范“痛苦”的两场戏中,她一直在强调别人的表演不够真实。她理由无非是,他们没有真的正在体验,或曾经体验过这种情境。而如梦行走在片场中屡屡受挫的遭遇,之所以能够让她面带笑容的接受,正是因为他深谙方法派表演的精髓,把这些经历当做丰富自己表演能力的珍贵体验。
但讽刺的是,在如梦处的娱乐圈中,要么没有人真正在乎演技,只关注外貌和知名度(像小米和马可那样的人);要么在乎演技,但并不承认如梦的表演能力(《白雪公主》的导演)。
《新喜剧之王》剧照
这种设置显然弱化了周星驰以往电影中的个人理想与社会评价冲突的戏剧张力,但同时也让他有更多的空间着墨在“表演”本身上。
电影的两场重头戏:拍恐怖片“惊吓马可”和如梦“雨中分手”更是将体验派的表演理念刻画得淋漓尽致。在片中的“知名导演”眼中,王宝强不过是凭借运气上位的过气明星,他本人毫无演技,为了让他能达到所要求的恐惧表情,需要让他真实体验恐惧感。
“雨中分手”一场戏,女主在电影中表演了三次,这个带有文艺电影特征设置其实非常违背商业电影规律,但也表明周星驰对电影艺术感的追求。在票房和投资压力之下,既要为各方提供满意的答卷,又要表达自己的创作理念,这或许就是他牺牲连贯性做广告植入的原因吧。
“雨中分手”是女主角个人理想受到冲击的转折点,也是她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体验。在她随后的面试过程中,又两次以闪回的方式重复表演了这次经历。这是典型的体验派角色塑造方法,而且,为了更贴合体验派的理念,如梦在第二次再现时装束上也做了改变。
面试过程中走马观花的各个场景,其实是方法派与体验派的一次对话,因为其中的面试考核程序:形体动作、情绪掌控、才艺展示、角色扮演都是现代戏剧学院方法派训练的基础项目,而女主在这些方面几乎毫无建树。最终她是以自己的真实经历为素材,用体验派的表演方式赢得了导演的青睐。
总而言之,《新喜剧之王》是周星驰在功夫片和奇幻片之外少有的严肃题材,虽然格局很小,但把他个人对表演的理解全面展现出来。或许《喜剧之王》20年之后变身星爷的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苦涩和悲情,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只会无厘头搞笑的小品演员,这是对他最深的误解。